當舖人生:天下第一孝子

2013060822:10
 
撰文者:秦嗣林

商業週刊  非讀BOOK  2013/05/08

原文出處 http://www.businessweekly.com.tw/blog/article.php?id=3591

 

我從事當舖業四十多年來,因為每天都在錢堆中打滾,所以深刻見識到了人對錢的貪婪,以及金錢是如何操控人的命運:有錢人想要更有錢,沒錢的人一心想發財,一幕幕真實的人性大戲,天天在我的週遭上演,彷彿錢是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似的。

 

可是幾十年來,當鋪中的每個人物一點一滴地改變了我對錢與生命的看法,他們有的事親至孝;有的是花了幾十年的時間等待與結髮妻子相會;還有的則是熙來送往客人身上的悲歡離合。在芸芸眾生中,這些人都微不足道,甚至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但是每個人都用盡一生的氣力,滿足自己的精神追求,是他們讓我看清楚金錢只是改善物質生活的手段,完全無法解救靈魂。

 

人生的目標到底是什麼?難道就是無止盡的金錢遊戲嗎?仔細想想,好像並非如此。然而可以確認的是,當自己有天在回首來時路時,發現當初所堅持的價值觀和那份純真依舊存在,即使最終不是外人所認定的價值,心裡還是充滿喜悅跟滿足,這樣才是人生最大的成就。

 

天下第一孝子

 

我的父親秦裕江先生平時交遊廣闊,閒暇時總會四處探親訪友,偶爾也會來當舖客串掌櫃。某日晚上,當生意告一段落,我們父子倆坐在辦公室裡吃著簡單的菜餚,父親喝了杯高梁酒後,突然迸出一句:「小剛,過兩天我帶你去見一個有名的孝子,見識一下什麼才叫孝順。」

 

當時我只是個二十八、九歲的小夥子,生意剛上軌道,看著他一臉醉態,只是暗自好笑:「哼,老爹又喝醉了,見識什麼孝子啊?拜託,書裡的孝子已經夠多了,又不是搞一日遊。」於是當下唯唯諾諾混了過去,只當是一時醉話。沒想到過了幾天,父親突然問我:「今天下午有沒有空?」

 

「哦?有事啊!」

 

「好,穿上外套,我帶你去見識孝子。」

 

啥?原來老先生壓根兒就沒忘了這檔事,看他這麼認真的樣子,倒引起了我的好奇想開開眼界,於是抓起車鑰匙,爺兒倆就出發拜訪傳說中的孝子。

在父親的指引下,我們來到濟南路的「中華當舖」。老闆高叔叔和我們同是山東老鄉,1949年跟著堂哥逃到台灣時,只是一個十來歲的毛孩子;想要當兵,可是年紀太小,只能靠四處打零工求生存,後來跟著一位老前輩經營估衣的買賣,每日孜孜矻矻,好不容易成家立業,日後開了這間業界赫赫有名的中華當舖。

 

才進當舖大廳,我的目光馬上被一位外貌奇特的老太太吸引;她剪了一個標準的江青頭,上身一襲靛藍的中山解放裝,搭配黑色的長褲,底下套著裹小腳的女人特有的弓鞋,靜靜地坐在木頭椅上閉目養神。無論是她的神情還是服裝,都與當時的台灣社會格格不入,彷彿是穿越時空的古代人。

 

雖然當時海峽兩岸還未開放,我直覺她絕對來自大陸,問題是怎麼可能過來呢?這時,高叔叔從櫃檯後走出來,招呼我們入座喝茶,還不忘向老太太介紹:「娘,我朋友帶著他兒子來喇聒(聊天)。」老太太擺擺手,算是打過招呼了。

 

父親坐下後便問:「小高,我們這一代和親人分隔兩地的比比皆是,你是怎麼把老太太從大陸接來台灣的?」聽到父親的語氣,我就猜到其實他早已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這麼問無非是想讓我聽聽當事人親口的敘述,我便格外專心聆聽。只見高叔叔喝了口茶,娓娓道出世間少有的驚險歷程。

 

「過去在大陸,我家可是好幾代的地主,日子過得挺舒服。然而,一聽到共產黨要來的風聲,我娘就知道以後不會有好日子過了,家裡的男人陸續都離開家鄉避風頭去了。有一天半夜,她突然把我搖醒,我揉揉眼睛,只看到她一面哭一面拉著我的胳臂塞進前幾天剛縫好的新棉襖,低聲交代我衣角裡縫了好幾十塊大洋、出門在外一定要小心等等,講到後來,話音和哭聲都糊在一起了。」

 

「當時我年紀還小,哪裡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看著娘哭得傷心,我也害怕得哭了。不一會兒,我堂兄就揹著包袱推開大門,聲聲催促著要趕緊上路,於是娘硬把我塞給堂兄,死命地推我們出門。我才剛回頭,門板已經掩上,門縫裡還傳來她的哭聲。我糊裡糊塗地跟著堂兄離開了家鄉,輾轉來到了台灣,之後再也沒回去過。」

 

「離家的日子有多不容易就甭提了,我跟很多老鄉一樣,託人從日本捎信,寫了好幾年也沒回音,以為她老人家已經沒了,幸好家鄉的老人熱心地回信,說她已經投靠到哈爾濱的親戚家中,還附上了地址,這才知道彼此的下落。」

「你別看我這麼大的人了,自從離開家後,只要晚上一想起娘,我就難過地掉眼淚。幾十年來就這麼哭過來,連我太太也習以為常了。有一天晚上,太太又被哭聲吵醒,她安慰了一句:『你老是哭也解決不了問題啊!得想想辦法才是。』可是哪有什麼辦法啊?難道要反攻大陸?然而那一天我突然弄明白:要是換成別人,可能沒辦法,可是我生意做得這麼大,什麼風浪沒見過?即使沒有路,也得硬闖。於是,我開始安頓當舖的生意,買好往香港的機票,拽著簡單的行李和一筆錢,就搭飛機千里尋母去了。」

 

我忍不住插嘴詢問:「高叔叔,您在香港有門路嗎?」

 

「哈!我不僅誰也不認識,就連廣東話也不會講!」

 

「這麼衝動?您人生地不熟的要怎麼開始啊?」

 

「反正去了再說唄!我先找了一間三流的旅社,準備長期抗戰。白天上街逢人就問:『你知不知道怎麼去大陸?』問了好幾天,沒一個知道的,我猜他們八成當我是瘋子。

 

「不過沒幾天,旅社的老闆知道了我的意願,好奇地問我:『高先生,你好好的台灣不待,幹嘛四處打聽怎麼上大陸?不要命啦?』等我將前因後果講了一遍,沒想到老闆竟暴露自己私下販賣大陸藥材一事,還跟偷渡走私的黑道有點交情,他打包票說:『你早點問我不就得了?我能幫你介紹,不過得花一筆錢。』哎,錢哪是問題?我當下直接給了他貳千塊港幣當做投石問路。

 

「果真不出幾天,他就帶我到一間酒樓的包廂,裡面坐了七、八個大漢,看來全不是正經人物,我衝著中間那位像幫主的傢夥一聲喊:『喂!你們能不能把我帶進大陸?』幫主姓黃,八成沒遇過這麼直接的人,他愣一了會兒便說:『我們什麼都走私,人也不例外,一句話,港幣兩萬。不過進去之後,生死有命,看你敢不敢?』我二話不說付了錢,接著黃幫主要我先回旅社,等候出發通知,接下來的幾天我忐忑不安地怕被拐了。

 

「過了約莫十天,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旅社老闆來敲門,吩咐我該出發了。我立刻收拾行李,跟著黃幫主等人爬上走私船,他囑咐我:『你只要裝啞巴,不管遇到什麼事都別出聲。』出海之後一路搖搖晃晃,不消兩個小時,突然船上有人疾呼『巡邏艇來了……』」

「你猜怎麼辦,倒是幫主有經驗,塞些錢就能放行。我們終於在半夜抵達廣東沿海的小漁村(就是日後的廣東深圳),達成任務。幫主還說哪天我要回香港,儘管到村裡人民公社的食堂找廚子老張,他一手包辦。不過回程比較危險,得多收一萬。說真的,儘管這些傢夥幹的是違法走私,但還挺守信用的。」

 

「當時我白天不敢在村子裡活動,因為一開口就會露餡,只能在晚上到處打聽,最後終於問出有戶人家的男人是火車服務員,我便半夜偷偷去敲門。我好不容易說明來意,但是對方一聽到我要去哈爾濱就搖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去不了、去不了,轉車加坐車起碼一個月哪!』

 

「我掏出鈔票,慢慢地數了一萬元港幣,還是那句話:『你只管把我送上車,其他我來想辦法。』他見了銀子立刻點頭如搗蒜,千方百計弄了一張往南京的車票,第二天就帶著我搭貨運車廂到了廣州車站,當晚上了一列往南京的列車,開始了冒險的旅程。然而沒想到我才剛出南京車站,不到一個小時就被逮著了。

 

「大城市裡公安多,他們聽我的口音就知道我不是大陸人,懷疑我是蔣幫特務,幾個人立刻上來把我扭進公安局審問,接著押進看守所等候發落。還好我命大,正好遇上一個獄卒是山東老鄉,他也有同樣的疑惑:『好好的台灣不住,來南京搞什麼地下活動?』我直說當年年幼無知,被國民黨騙到台灣,再坦白這回之所以隻身犯險,全是掛念母親的安危。講到傷心處,兩個大男人隔著牢門哭了。

 

「沒想到我才說完,他擦擦眼睛說:『大哥,咱倆是同鄉,你這一趟千里尋母,我幫不上什麼忙,』接著他竟掏出鑰匙打開門:『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你走吧!』還指引去火車站最近的路。當下我也顧不上他會被連累,只能連夜趕去火車站買車票,沒想到售票員雙手一攤說:『往哈爾濱的車?甭提了,一個月也沒有一班。你先到濟南再說吧。』我想,濟南也好,總是離哈爾濱近一點。

 

「上了火車後,我在車上認識一個解放軍老哈,他恰巧是個豪邁的滿州漢子,心腸好得很,他告訴我:『老哥,想到東北得靠關係,不然憑你這身打扮,一定會被抓,搞不好就槍斃了。聽我一句,你到了濟南,先想辦法認識一、兩個濟南軍區的弟兄,只要有解放軍做擔保,就沒有人會查你。』「我直問他該找哪個人牽線?他想了一會兒說:『哎,我乾脆幫到底吧!我剛好有一位表弟在濟南軍區裡當兵,我寫封信,說明你的來意,你帶著去找他,他肯定會幫你。』

「下了車後,我揣著信,想盡辦法到了軍區附近,聯絡上老哈的表弟,先讓他確認表哥的信,再請他大吃一頓,還包了一份厚禮。酒酣耳熱後,他還真的肯幫忙,邊剔牙邊出主意:『去哈爾濱的火車會經過很多次檢查,太危險了。不如你坐我們解放軍的軍車吧!我朋友在徐州的部隊當駕駛兵,他們常常往來大連,我幫你安排,這陣子委曲你先住在我們部隊伙房裡吧!』

 

「哪知道這一等,就是二十多天,才盼到從徐州要發車的消息。老哈表弟先到徐州找好可以掩護我的駕駛,再把我窩藏在一百多輛的軍用卡車車隊中,每天夜裡,駕駛會偷塞給我一點乾糧,這一路也顛了十二天才抵達大連。要是再多開幾天,就算我不被公安槍斃,也給顛死了。不過駕駛兵也沒好到哪裡去,他老兄一人份的軍糧分給兩個人吃,自己也餓去了半條命。」

 

說到這裡,高叔叔喝了口茶潤潤喉:「從大連到哈爾濱我可沒敢搭火車,照樣沿途拜託,歷經坐牛車、騎驢、走路等等,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我才找到我娘住的村子。

 

「當我娘打開門的那一刻,我立即認出眼前的老太太就是我的親娘,『撲通』地跪下,直說:『娘,我回家了。』起初我娘還不敢認我,以為是哪裡來的瘋子尋她開心,直到我拿出先前她寄給我的照片,她才確定兒子真的回家了。」講到激動處,高叔叔的眼眶泛紅,半晌說不出話,而坐在斜對面的高老太太嘴裡直叨擾著說:「離家時是小夥子,回家卻像個老頭,誰敢認哪?」我跟父親靜靜地沒搭腔。

 

高叔叔抹抹臉說:「哎,不過這村子小,有位台灣人不遠千里來找娘的消息一下子炸了鍋,沒多久就見報了,北京當局立刻派人來徹查,審問了半天,他們確認我不是特務,況且在窮鄉僻壤實在也搞不出什麼顛覆政府的名堂,才判定無罪開釋,要我怎麼來,怎麼回去。

 

「不過我聽了可不樂意,畢竟冒著生命危險,才剛見母親一面就要走,即使平安回到台灣,還不是又回到夜裡垂淚的惡夢裡嗎?這幾個月豈不是白走一遭?於是我斬釘截鐵地告訴村書記:『不成,我得把媽媽接回去,你們開個價吧!』村書記不敢做主,只好層層上報至省長辦公室裁決,最後高層訂下條件:貢獻一萬美金,給村裡搞點建設換我娘的自由。我立刻寄信到日本,託人帶回家裡,信裡註明收款戶頭,通知我太太趕緊匯錢。

 

「後來我太太告訴我,當時我赴港之後,整整三個月杳無音訊,是生是死都沒處打聽,家裡急得不得了。突然接到親筆信,別說是一萬美金了,即使一百萬都得匯。幸好東北人講信用,收到錢後,馬上開立一路通行無阻的路條給我娘,不過我是台灣人沒辦法拿路條,因此我跟母親商量好,往廣州的路上由她出面交涉,我繼續裝啞巴,一番奔波後,母子倆終於順利地回到廣州沿海的小漁村了。

 

「我先把老娘安置妥當,回頭找到食堂的老張,搭上黃幫主下次做生意的船,再次偷渡赴港。回到香港後,我依然寢食難安,心想即使我娘近在咫尺,還不是分隔兩地?所以我透過台灣官方的旅行社,跟香港移民署直接接洽。移民署官員很乾脆,只花了二十萬港幣,我娘便藉著特殊政治名義進到香港,這次總算離開了共產黨的掌握。

 

「可是她在香港沒有身分,只能算是流亡人士,而且我不能老是待在香港,台灣還有老婆、孩子要顧呢!這期間我往返港臺好幾次,問盡所有門路,折騰了將近半年,始終沒法送她老人家回台灣。眼看她離台灣只差一步了,不過這一步卻無比遙遠。

 

「終於有一天,有個朋友告訴我:『不是有一個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嗎?你為什麼不去找理事長谷正綱,他肯定有辦法。』谷正綱是何許人也?人家是黨國大老,他一說話,連蔣總統都不能等閒視之,我不過是一個開當舖的,哪有機會認識這樣的人物?事後靜下心來思考,再怎麼說,他是我唯一的希望,為了老娘,乾脆豁出去了。於是我選擇直搗黃龍,跑到他在陽明山的官邸門口下跪,只求見他一面。剛開始官邸的隨扈當我是瘋子,不太搭理。谷正綱出入大門好幾次,連正眼都沒瞧過我一眼。反正我打定主意,他什麼時候肯出手相救,我就什麼時候起來。

 

「直到第四天晚上,終於有兩個隨扈走近我,扶我進到客廳。谷正綱端坐沙發上,皺著眉頭問:『這是官邸,不是公園,你老是跪著不走,往來的國賓看了成何體統啊?你到底想幹什麼?』我揉揉膝蓋,一口氣把幾十年來的委屈都說了,末了補上一句:『谷老,我千方百計把我娘帶進香港,現在全中華民國只剩您有辦法讓我們母子團聚,我非拜託您不可。』谷正綱還真是一號人物,答應一定會召集救濟總會的成員想想辦法,結果你猜怎麼著?」

 

此時高叔叔一拍大腿說:「他們真的把我娘接到台灣了!算一算這一年多來,花的錢能買幾棟房子,可是多少錢都比不上報答我娘的養育之恩。後來谷正綱還特地頒了張獎狀,誇我是天下第一孝子。嘿嘿,其實我壓根兒不在乎什麼孝子不孝子的,我只想讓我娘跟我過幾天好日子而已。」

 

故事說完,桌上的茶也早就涼透了,可是高叔叔的孺慕之情讓我的情緒翻騰不已,我轉頭看看我爸,他掛著一臉「我早就說吧」的微笑。從那一天起,我就打從心底佩服這位長輩,只要在哪個場合遇見他,一定老遠就趨前打招呼,偶爾也弄瓶酒給他送去,我倒不是因千里尋母的故事曲折離奇之故,而是高叔叔這股人定勝天的傻勁,高老太太能到台灣,我想一定有中共統戰的考量,但不管是誰,在這個故事裡就非得被他的精神感召不可,自然而然地幫他一把,這就是咱們中國人說的「孝感動天」吧。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數不清的叔叔、伯伯被海峽切斷了與血親的聯繫,每當講起骨肉分離的無奈,只能鎮日長籲短嘆。唯有高叔叔不顧生命安危,突破政治與時空的限制,再享天倫。真要說起來,這樣的尋親救母,即使派遣一支武裝部隊恐怕都難以完成任務,但他老人家卻隻身一人完成了,稱得上是現代版的四郎探母。

 

而就在高叔叔和母親重聚的一年兩個月後,老太太即安然辭世。相聚時間雖短,然而對他們母子來說,人生已經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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