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首獎)
看完夜診,我匆忙邁出醫院大門,跟診護士從後頭追了上來,拎著一袋東西。是合購的魷魚羹麵,早已涼掉,這時才感覺上腹有些酸刺,想起晚餐還沒吃。
趕回母親居住的老舊透天住家,推開客廳紗門,咿咿嘎嘎的,吵醒了靠牆坐著打盹的阿娥嫂,她傾身站起,揉揉雙眼說,母親今天沒什麼狀況,只是依然不讓她幫忙沐浴。我再三點頭致意,感謝她這陣子照顧母親。
送走了阿娥嫂,我到浴室端了一盆熱水過來擱在茶几上,將母親的毛巾浸濕搓揉,發覺水有些燙,於是又捧回去添了些冷水。
母親弓著身子,側躺在摺疊式沙發躺椅上睡著了,身上的薄被單溜掉大半,垂掛到磨石子地面,我俯身撿起,重新幫她蓋好。母親抱胸縮腿的睡姿像個嬰兒,枕上卻是一頭灰白的短髮,她長期有染髮的習慣,給我一個永遠不老的錯覺,直到幾年前出現失智症狀,忽略儀容打理,幾個禮拜之內頂上轟然開出一樹白花,我才驚覺她老了。
天花板上,灰濛濛的五球白菜燈疲憊地工作著,室內顯得有些昏暗,其中一球要亮不亮,有如惺忪的睡眼開開闔闔,餘光逐漸黯淡,終至熄滅。
屋外蹲坐著沉默的夜巨人,巷子裡一片寂靜,偶而有車子疾駛而過,像是突然發覺自己侵擾了他人似的,遠遠轉身拋下更大片更深邃的寂靜當作補償。
明天就要送母親進安養院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為她擦澡。
母親失智以後,原本獨居的她,對外人更加戒備,連續轟走了三名外傭,也不讓來家訪的護士進門。好不容易接納了社會局轉介的照服員阿娥嫂,讓她白天來家裡陪伴,就是身體不給碰,每要幫她盥洗,像是要面對一場近身的肉搏戰,瘋狂嘶吼,胡亂踢打,把人家手臂大腿捏得青一塊紫一塊。
攤開熱毛巾,水氣蒸騰,隱約拂來母親的體味,一股讓人溫暖安心的熟悉感。
「媽,這是我上尾一擺替你洗身軀,」我邊用毛巾輕拂母親的臉頰邊叮嚀她:「明仔載,你去人遐,著愛照別人的規矩。」
我想起四十年前第一天上學的前一晚,母親在樓上房間,把新買的墊板、橡皮、鉛筆盒,擺進有濃濃塑膠味的書包,摸摸我的頭,叮嚀我要聽老師的話。母親不識字,但手很巧,把圓滾滾的新鉛筆削出修長的脖子,木紋整齊乾淨,像副藝術品。
母親這時翻身過來,張大眼睛困惑地問:「明仔載,貨運行咁有歇睏?你欲帶我去叨位?」她又把我當成過世三十年的父親了,他生前是捆工。這樣也好,省掉一些母子肌膚接觸時的尷尬。
「欲去一個好所在啦,有人煮物件乎你吃,給你洗身軀。」我說。母親嘴角揚起。
我是老人科醫師,安養院的環境、生活作息我很清楚。所謂細碎伙食,就是將所有飯菜混和攪打,五味七色雜揉,堆在碗公裡,像一坨嘔吐物;空曠的淋浴間,一具具皺癟的裸體打著哆嗦,認命地等待一管消防水柱從天沖刷而下,像要清洗沾了糞便的豬隻。
當年,父親的口腔癌發現得晚,醫生束手,從醫院回來以後,他身子虛弱上不了樓,只能躺在客廳,也就是母親現在躺的位置。黝黑的臉頰被剜掉大半,接補了死白的腿肉,但一坨爛肉硬是毫無憐憫地從縫隙竄生出來,沾染膿血,面目猙獰;腐敗的口腔發出惡臭,嗆人的死亡氣息,口罩毫無招架之力,癱軟地匍匐在父親嘴上。
父親的魂魄像被吸進黑洞,整天不吭一聲,但一晚與我獨處時,好像有什麼話要說,躺在涼椅上一會兒盯著坐在一旁看書準備模擬考的我,一會兒又翻身過去;我察覺,抬起頭來望著父親。
「阿爸那死,你愛聽媽媽的話。」父親用微弱的嗓音緩慢地說,我不曉得怎麼回答,只抿了抿嘴唇,但父親似乎滿意了,把眼睛閉上休息,第二天就過世了。
如果父親知道,我要把母親送進安養院了,他會責怪我嗎?邊幫母親擦臉我邊想。
幾個月前開始幫母親擦澡,起先她十分羞赧,雙手抱胸直往床邊縮去,兩人推推拉拉,像兒子非禮著母親,我只好搬出從未謀面早已作古的外公(母親常說小時候她最怕外公了),總算奏效。
擦好臉部,我隔著薄被要幫母親脫下運動衫,她突然把手臂往後上舉,要配合的樣子,一不小心又把被子推落床下。母親露出赤裸的胸脯,一對鬆鬆垮垮的肉袋斜掛兩側,皺縮乾癟,像曬枯了的絲瓜,我索性不再遮掩,一手拿起毛巾,一手翻抬挪移,仔細擦拭所有皺折、夾層、隱窩。母親曾說,我一歲半長出門牙了還不願斷奶,把欲抽離的乳頭咬得滲血,我想像母親當年忍著劇痛讓我吸奶的模樣,心裡有些激動。
這時,電話突然響起,打斷思緒。是妻打來的,問我吃飽了嗎,要不要幫忙買個宵夜過來?我說不用了。掛下電話,母親卻忽然說她肚子餓,想吃東西,我拿起電話要再撥,想起了從醫院帶回來的魷魚羹麵,於是又把電話放下。妻幾個禮拜前知道我決定要將母親送到安養院,一方面喜形於色,叨唸抱怨少了許多,另一方面似乎有些索求得逞後的內疚,對母親的小關心小協助多了起來。我不希望她的內疚太快消失。
我到廚房把羹麵熱一熱。用了幾十年的不鏽鋼流理台,面板依舊潔淨明亮,像整裝完畢精神抖擻的士兵,等待著永遠不會再來的將軍。這裡曾是母親的生活戰場、獲取功績的地方,她一生最自豪的,就是做菜又快又好,別人比不上,但妻來了以後,這裡變成火藥庫。母親炒菜愛用豬油,一盤滑亮翠綠,油香四溢,擺上桌不輸外面快炒,好有成就感,妻卻嫌膽固醇太高不健康,慫恿我提醒母親。母親不以為然,在餐桌上當面嗆一句:「我一世人按呢煮,攏無代誌,管伊什麼膽……什麼醇!」妻臉色鐵青,不吭聲,那盤青菜從頭到尾卻沒夾一下。母親也憋住怒氣不再說話,一邊猛扒飯一邊不時偷覷妻筷子的動向,清楚記下她消極抗議的舉動。
類似的小衝突十多年來不斷發生,妻努力了一陣子終究放棄,婆媳之間只剩表面互動。
後來我和妻生不出小孩,母親甚至歸咎於妻思想新潮不願生,致電要親家母勸勸女兒,兩人關係更形惡劣。母親失智以後,妻主張給人照顧,請外傭送安養院都好,要她幫忙,「不可能!」
「我腹肚么啦,好啊未?」母親在客廳呼喊,我趕緊把麵端過去。小時候傍晚放學回家,小腸胃餓得快,母親還在廚房跟油煙搏鬥,我就嚷著肚子好餓,好了沒?母親總是笑說:「你是去讀冊,抑是像你阿爸去做工?這呢快麼?」餓得受不了,母親會先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白飯,讓我挖一小匙豬油加在上頭,等冷凝的白霜溶化,將飯粒塗抹得油亮亮,再淋上醬油、加點味精,然後操起筷子邊攪拌邊流口水,飯還沒拌好已經扒了大半下肚。
豬油、味精,這些母親習以為常的食材佐料,想不到幾十年後都成了年輕媳婦眼中的毒品了。
母親胃口很好,坐起把麵條吃完,只剩羹湯跟幾條魷魚,也沒關心我是否吃飽就又躺下休息。廚房電鍋還有阿娥嫂留下的白飯,我拿了過來,倒進湯裡,攪和一下,坐在母親身旁吃了起來。我想起小學一、二年級唸下午班,中午父親不在,母子三人吃得簡單,一人一碗泡麵,我和弟弟再添些隔夜的冷飯增加份量,三兩 下吃得碗底朝天,直打飽嗝。兒時的午間,陽光篩進紗窗,地板閃耀如海,照得人昏昏欲睡;室內一片靜謐,氣氛如此祥和,彷彿人生的悲喜苦樂都被擋在遠方,父親還沒過世,母親依舊青春。
結婚三年後,我和妻搬到附近的一棟大樓,走路三分鐘,那時裝潢了母親的房間,但她知道意思,堅持留在老家。此後我們每晚過去吃飯,其餘時間她一個人住。母親十分多心,我們過去早了,飯菜還沒好,她以為我們嫌她手腳慢,而晚點過去,飯菜冷了,她又認為人家不重視,於是我們按表操課,省得母親猜測。每晚六點十分進門,把飯菜端到客廳,打開電視,吃飯吃水果,然後我們看報,母親看我們,三個人演著默劇;七點二十走人,一刻不多留。即使如此,母親還是有辦法趁著婆媳兩人在廚房洗碗的幾分鐘時間,叨唸個幾句,妻當場不願回嘴,忍到回家才往我頭上倒垃圾。
「你們同事有誰每天要陪母親吃飯?」妻不悅地說,「我的朋友同學,沒有一個人每天必須跟婆婆碰面!」
「一天不過七十分鐘,一起吃個晚飯而已,這樣也不行嗎?」我大聲回她,雖然她講得沒錯,我的醫師同事,個個講究生活情調,每天照著美食評鑑上餐廳吃館子,沒人還吃老媽媽煮的飯。
「我一分鐘也不想看到她!」她吼。
「那……那沒有辦法,誰叫她是我媽,你是我太太。」
「戀母情結!」她說,「我的同學聽了你的 case都這麼說!」
「你同學懂什麼?不要人云亦云!」
「你媽說你小時候不願斷奶,咬到她乳頭流血,我看你咬到現在都還不放!」
聽到這一句,我感到委屈,但我選擇沉默,腦海裡卻湧起無聲的吶喊:我只要想到母親一個孤單老人自己在家吃飯的畫面,就覺得很不捨,為什麼你不能瞭解?
小時候,光靠父親一份薪水不夠養家,母親得到隔壁巷子的洋房裡幫人洗衣。有時要洗的衣服太多,她過了時間還沒回來,我就會走到洋房,蹲下來將頭側貼地面,從門縫底下探看母親。比家裡沐浴用的腳桶還大的臉盆,到底裝了多少衣服啊?還得洗多久呢?我納悶。只見母親蹲坐小板凳,咬緊牙關,雙手壓著洗衣板奮力搓揉衣物,白色泡沫從她身旁不停湧出,像浪花一波又一波。看累了,我坐下來等候,洋房門前有一條小水溝,水底躺著青苔爛泥,飄來陣陣難聞的腐味,但我卻不覺得臭。有一次,我倚靠牆壁睡著了,母親洗完衣服出來,摸摸我的頭將我喚醒,我還沒張開眼睛,就聞到她手掌拂來嗆鼻的洗衣粉味,那味道多年以後仍清楚記得。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撫摸母親的手掌。跟我一樣,屬於掌肉厚實、手指肥短的典型,雖然好幾年不做粗活,角質層依然粗礪刮人。那年我考上醫學院,屘姑來家裡道賀,想到我剛過世的父親,眼眶泛紅地拉起母親的手,隨即訝異她的手怎麼這麼粗。「做工仔人的手啦!」母親回答,屘姑轉頭看看我,好像要我記得母親的辛苦。
幫母親擦澡,最尷尬的就是下半身的清潔,我只能努力把母親當成自己的病患。失智初期,母親經常抱怨這裡痠那裡痛、肚子脹脹胸口悶悶,趁著我們過去吃飯的時候要我幫忙看看,我認真地在母親身上壓壓按按,妻在旁看了神色凝重,似乎對母子間的親暱舉動感到礙眼。後來帶母親到醫院做胃鏡超音波,果然一切正常,妻知道以後冷冷地說:「你看,我老早知道你媽根本沒怎樣,就是要你關心!」
我脫下母親的棉布長褲,卸去成人紙尿褲,一股汗臭與尿騷混合的味道襲來,濕濕暖暖的。母親不知是感到涼颼抑或害臊,又攬住被單,遮去了部份視野;但我不迴避,我告訴自己,這是母親的身體、帶我來到世界的人,沒什麼好羞恥的,反而要好好看清楚、好好記得。
母親長年有子宮脫垂的毛病,一個咳嗽或突然蹲下,肉袋就會跑出下身,摩擦衣物引發疼痛,但她不敢啟齒,直到我幫她擦澡才發現。我用手指把肉袋緩緩推回,她似乎有感覺,反射地夾緊大腿,那力道帶著慾望的意味,我不忍抽離。
如果妻看到這樣的畫面,會怎麼講我呢?
「看吧,我說的沒錯吧,你就是戀母!變態!」我想。
幫母親換好衣物,她很快沉沉睡去,我把天花板的白菜燈關到只剩一顆。母親儉省,一個人在家時,經常不大開燈,有時我們過來,推開客廳紗門,只見她一個人坐在黑暗裡,若有所思,我總感到愧疚。
這時電話又響起,我趕緊接起,是弟弟。他住外地,念大學出了門以後再也沒搬回來;母親失智了,也只是偶而返家探視。我跟他說母親睡了,明天要送她到安養中心,應該不會有問題。
放下電話,我坐在沙發上,想起大一註冊那天,母親扛著兩袋親手挑選的棉被,陪我坐了三個小時的火車到學校報到。三天後我打電話回家,母親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哭了出來,直說怎麼這麼久才打電話回來?你不知道媽媽很思念你嗎?
想到這裡,我忍了一整晚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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