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骸骨」 啟示錄

2013071717:56
 
拾骨憶思活時媽,
根根思君臺灣爸。
生老病死無身附,
盡世覓娘何處家?

 
詩意:按照台灣習俗,先母土葬七年後,挖開墳墓,棺木已經腐朽,只剩頭顱、胸骨、手腳骸骨‧我看著骸骨,想起生前的母親,感觸深深‧小時候,那時中日戰爭,與在台灣的父親失去連絡,母親單獨撫養兩男一女,饑寒交迫,以至二弟餓死,麼妹送人,苦不堪言。
 
請殯儀人拾起骸骨,就墓地火化入甕,供奉陽明山公墓靈骨塔。
 
母親38歲,民國36年來臺北市與父親團圓前,就是這幾根骸骨"前身",日復一日的思念在台灣的父親。
 
媽妳現在已「無身」,生啊老啊病啊死啊,再也無法附加在「無身」身上,一切都解脫了;只是妳的老孩子我也來日無多,離開人世時,何處找得到娘親妳啊?媽您現在的家在那裡?有地址嗎?有電話嗎?爸也在一起嗎?您好嗎?…
 
媽曾經也是活生生的人,媽是我相依為命的媽,十八歲時嫁給爸…。
 
新娘的媽~就是這幾根骸骨
 
次年爸一人去台灣謀生(民國十七年),後來與祖母都到臺北市後火車站附近住。爸、媽十九歲生我(民國二十一年)聽說我嬰兒時多病,因為我的祖先要看我這孫孫,祖母與媽帶我回福州南港鄉下…。
 
不錯日子的媽~就是這幾根骸骨
 
爸此時閩、台來來去去,廷璋弟、珠英妹就在這空檔生出來。日子過得不錯。好景不常啊!中、日戰雲密佈,兩岸第一次斷絕往來。祖母過世我沒有記憶,媽省食儉用爸所留下的錢財。
 
苦難開始的媽~就是這幾根骸骨
 
半夜我肚痛,起來便便,怎麼門開開的?月娘好亮,菜園曠野好白;媽的梳妝台抽屜、櫥櫃門都開開的,遭竊!
 
可是為什麼值錢的金飾還留下一半?後來知道是鴉片鬼的廷仕堂哥「養賊」在家,籌劃偷台灣客家當。偷前先毒死大宅院裡的四條護院兇狗。
 
賊之所以留下一半,怕失主想不開會上吊,這是以前做賊的人尊守的「盜理」。
媽抱緊我,沒哭並不是不傷心,而是賊偷走媽的大半活命的依靠、與希望。六歲我、四歲弟、二歲妹,這擔子太重,加一根稻草都會壓垮媽,重得讓媽茫然若失,沉思不說話好一陣子。
 
茫然若失的媽~就是這幾根骸骨
 
親屬拿主意,勸媽把妹妹送人家當童養媳。妳一個人無法養三個兒女。媽拿著對方給的一點錢,手在抖,沒有淚,只有扭曲的臉,我感覺好可怕。
 
肝膽俱裂的媽~就是這幾根骸骨
 
千金小姐的媽,學會織布,找到織布廠工作。把八歲的我,請潘厝邊富裕的舅父暫時收養,舅父非常忠厚老實,田園多,果園多,一口答應媽就交代我,要幫舅舅做田做園,媽媽低頭不敢看我,手在臉頰邊拭淚邊走了。
 
千金小姐變零時工的媽~就是這幾根骸骨
 
「你什麼事都自己做主,我不收留…」房間傳出舅媽的聲音。
 
「一個孩子能吃多少?而且還會幫做家事田園事…」舅舅聲音。
 
「孩子雖小,可比大人吃得多,…」。
 
(二十幾年前探親時,寡婦的舅媽老態龍鍾,財產變政府的"共產",一無所有,我給舅媽五百元人民幣,舅媽淚流滿面,是慚愧?是感動我這不記怨的外甥給這麼多錢?因為舅舅去世前每個月才領到政府五元錢生活費,人世無常啊。)
 
我聽了舅父舅媽吵架,半路追到媽:「媽!我以後永遠都不去舅媽家…」。
 
媽問我:" 你一個人敢住在家嗎?"
 
「媽妳不要我啦?」媽哭了, 抱著我的頭撫摸搓揉,淚如雨下,滴在我臉龐,好冰冷啊!
 
淚如雨下的媽~就是這幾根骸骨
 
媽讓我去張仁沛先生私塾讀書,背三字經 千字文 四書…。
 
我自己住,自己弄吃的。大宅院太大,比龍山寺大兩倍。黃昏太陽西邊斜落的時候,最是我了無生趣的時刻。我得趕在天暗以前回家,把柴門閂牢,趕緊上床,拉破棉被蒙頭,蒙得密密的,認為鬼就找不到我。貓在屋頂瓦片上打架聲音,老鼠吱吱喳喳爬來爬去聲音,我都在心裡喊媽啊,我怕怕啊。媽在家多好?真的好可怕啊。想媽想著想著悲從中來,抽泣,淚溼被單,媽媽...睡中前會叫媽媽,叫叫就睡了。
 
好想媽永遠在身邊~就是這幾根骸骨
 
南通街三伯母去很遠的盧下鄉,懇請富裕的我親姑媽收養廷璋弟。
 
信基督教的姑媽到教會做禮拜,只要給弟弟幾粒梅梨吃,弟弟會乖乖的定在姑媽指定的地方,不敢亂跑。聰明的的弟弟知道,不聽話會被趕回家,又要挨餓。
 
餓會像一把刀在挖肚子,好難受。
 
隔壁的老婆婆常常對弟弟說:"你姑媽很有錢…"。
 
弟弟說:"我爸在家的時候也有很多錢,米缸都滿滿…"。那是媽媽說的,我與弟弟都不"認識"爸爸。
 
媽去江口鄉織布廠織布,那一點的收入,讓媽好高興,覺得好有希望的日子。
 
一點收入都高興得很的媽~就是這幾根骸骨
 
又,好景不常,姑媽把弟弟送回來,媽只好辭職回家。橋頭一個攤位「浮爹餅」(油炸蚵餅)婆婆不做,媽接著做。就在人家屋簷下炸蚵餅,眼睛含淚,不是悲傷,被油煙燻的。有收入流淚不算什麼,那是錢啊。
 
揮淚心懷愉悅的媽~就是這幾根骸骨
 
我幫媽提一籃"蚵餅"去各宅院叫賣,我第一次叫賣,不敢叫出聲,怕人家聽到不好意思。
 
看身邊沒有人的時候輕輕叫一聲,再四邊看看,被人聽到怪不好意思啊。
 
最怕的還是各宅院護院的大狗,咬到一定很痛。媽說,遇到狗不要跑,面對著牠,裝著不怕牠,站著瞪牠。
 
叫我面對兇狗別回頭逃的媽~就是這幾根骸骨
 
問題是我會怕呀,狗真的只會咬回身逃跑的人嗎?
 
有一次,兩隻大狗對我咧嘴張牙兇狀,露著白亮的長獠牙。照媽說的,面對牠站住,比誰僵持久,狗怎麼還不走開呢?
 
我的雙腳自己抖起來,渾身哆嗦,好想有大人出現,孩子出現也可以啊,人都到那裡去呢?狗真的像媽說的,我不跑牠就不咬我嗎?狗會不會不照媽講的,撲過來咬我呢?這是我所擔心害怕的啊。與狗比毅力,心裡實在怕,媽啊狗還瞪著我呀。好像聽到媽聲音:"再瞪著牠,別回頭跑"。
 
叫我再瞪著狗 別逃的媽~就是這幾根骸骨
 
嘿!狗真的搖搖尾巴走了,不理我了。以後,狗看到又是我,不怕狗的孩子,不好玩,搖搖尾巴走囉。
 
你狗仔不好玩?我好玩啊。追牠們,每次都追得狗急跳牆,這是我意外的苦中得樂,好快樂。
 
又再,好景不常。媽做好好的為什麼不做啦?"那邊新開的攤子,只賣半價,餅又大,賠本生意我們賠不起…"。
 
他怎麼能做?我不懂。媽說人家有錢,讓我們賠不起,倒攤了,再漲價賣。這是欺負我們啊!沒辦法,誰叫我的爸在台灣?生死不知道呢?
 
被人家用錢壓退的媽~就是這幾根骸骨
 
福州同父母生的姨媽家從南洋回鄉定居,富裕但膝下沒有子女‧姨媽與媽關在房裡談很久後,媽紅著眼眶,走,回家‧弟弟呢?媽沒理我,姨媽留下弟弟。
 
紅著眼眶留下弟弟的媽~就是這幾根骸骨
 
姨媽買好多玩具給弟弟玩,弟弟他不玩,把玩具藏在姨媽丟棄的褲襪裡面,為什麼不玩?我要帶回去玩,此話使姨媽灰心,這孩子一心向著親生媽,轉送給別人做養子…。
 
弟弟思思念念的媽~就是這幾根骸骨
 
這次弟弟沒像在姑媽時候聰明,你就玩吧何必藏起來藏掉自己的前…
 
媽由福州回來,不說話,坐著會坐半天,沉思什麼不知道…
 
媽妳身體不舒服嗎?窮人不舒服不算什麼,媽說的…
 
媽輕輕擁抱我:有你才有媽,沒有你就沒有媽知道嗎?
 
沒有我就沒有媽~就是這幾根骨骸
 
不知道,媽怎麼啦?
 
弟弟死了。
 
弟弟死了?怎麼死了?不是在姨媽家嗎?
 
媽也不知道怎麼死的,轉送別人也沒告訴我們,沒錢人不敢多問…
 
痛失弟弟的媽~就是這幾根骨骸
 
十三歲我不想再讀書,媽的堅持被我一句「我自己去找工作」嚇軟了。
 
到福州下路街當木工學徒,媽也在福州張家祠堂織布廠織布。
 
天大的好消息,日本投降囉。福州街頭巷尾鞭炮聲震天價響,街上煙霧迷漫中,人們狂歡呼喊奔相走報,勝利啦,太平啦…。
 
好像即刻能看到爸的媽~就是這幾根骨骸
 
媽在織布廠等我,見面就抓我的手直向東嶽宮奔走找爸爸。
 
爸在宮廟裡?
 
幾年來媽各寺廟燒香拜佛就是盼望這一天到來,終於來啦,跟媽拜,問過籤詩說爸活著;媽的臉頰好漂亮,沒看過36歲的媽這麼喜形於色。
 
臉上喜氣洋洋的媽~就是這幾根骨骸
 
一月…半年…一年,沒有台灣爸的消息;勝利的欣喜若狂屬於別人的,不再是我母子的。
 
希望隨著時間在消失,越離越遠,幾乎比戰亂時還遠。
 
沉思綿綿的媽~就是這幾根骨骸
 
零零落落有人從台灣回鄉,媽都會去打聽爸的消息,「臺北市有這麼一位鄉親」這是媽聽到的最好消息。
 
消息只是消息,爸怎麼不回來呢?
 
灰心低潮的媽~就是這幾根骨骸
 
日本投降的第二年(1946)媽回鄉下養病,是失望?灰心成疾?不知道。
 
憂心成疾的媽~就是這幾根骨骸
 
我在傢俱店鋸一雙自己要穿的木屐,老闆娘在店門口與人說話,聽到「台灣」兩字,這是我日夜不停期待的地名呀。
 
「依弟啊你來!」老闆娘叫我過來,他由台灣回來。
 
我問這位身體壯碩的先生:「我爸也在台灣,你認識他嗎?」
 
「你爸叫什麼名字?」
 
「張冠雄…」
 
「我也叫張冠雄…」
 
「趕快叫啊!他就是你爸啊!
 
我傻囉,太突然,瞪著他像瞪狗一樣,不能騙人啊你。
 
「你十四歲,你媽叫潘順嬌…」
 
這丈夫肯定是媽的~就是這幾根骨骸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憨子!」他敢罵我肯定是爸爸不會錯。
 
老闆娘、全店的師傅都圍過來,有台灣爸爸的孩子受寵不驚呀。
 
我帶爸從彎邊角,與媽逃難時走的路,爸帶我進館店吃東西。
 
「爸!這種店不能吃,很貴的!」我從沒進入這種餐館 那是有錢人吃的店。
 
「爸我吃過戲子飯,媽說演戲的人命賤,吃他們的飯就同他們一樣賤,不會病死。」
 
我還告訴爸:「我是乞丐的義子,乞丐命所以不會隨便死的。」
 
爸嗯嗯的回應,叫我買媽愛吃的東西給媽吃,買蚵餅、粉糕…。
 
船還沒靠岸,我跳上岸,不管爸邊跑邊喊 「爸爸回來囉!台灣的爸爸回來囉!」
 
我跑帶喊叫的聲音震撼全村的人,媽看我突然回來,愣愣的看我。
 
「爸回來啦!」「爸回來啦!」
 
媽沒看到爸以為我想爸想出毛病來「在後面走,我用跑的…」
 
鄉親都喜洋洋的來我家看臺灣回來的人,媽緊張梳梳頭髮、拉拉衣服、拿鏡子照面…十幾年沒見面,丈夫在眼前話都說不出來。
 
近夫情怯的媽~就是這幾根骨骸
 
房間擠暴了,水漲船高,爸使媽頭一次這麼受羨慕。
 
媽慌亂不知如何對日思夜想、天上掉下來的爸,說不出話…。
 
喜出望外的媽~就是這幾根骨骸
 
爸過鹽水的人,倒大方的端詳媽:「這幾年辛苦妳啦!」
 
「你也辛苦啊」
 
夜裡我聽到媽哭泣聲,次日媽告訴我 「爸台灣有嬸嬸,以後你要乖點知道嗎?」
 
「不知道,為什麼?」媽又擁抱我,憂心忡忡……。
 
剩半個丈夫的媽__就是這幾根骸骨
 
爸一個人又去台灣「馬尾碼頭」送走爸。
 
37歲的媽日復一日所盼望的團圓,得到的似乎是捉摸不定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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