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運,在我還沒出生之前,就註定了。
在母親的期盼中,我誕生到這世上。
母親,是我生命的源頭,沒有她,就沒有我。
可是,要我談誰都好,一講到母親
,
這個我一生最親的人,卻很難說出口。
母親是家裡的么女,外公在她小學時就過世了,
她跟大哥、大姊相差大約二十歲,
除了跟小舅舅比較親之外,
從小就一直過著孤單且獨立的生活。
年輕時,在家鄉經歷了一段沒有結果的曲折戀情後
,
傷心的她在不到二十歲時,決定離開家鄉,出外生活。
沒有一技之長的她到了台北
,
找到了一份在外國軍人家裡當保母的工作。
午後坐在一旁看著那些金髮碧眼、
天真可愛的小孩嬉戲玩耍,
是她每天最大的快樂。
當時,正值越戰期間,大批美軍駐紮在台灣。
對我母親來說
,
她在離開家鄉、離開自小熟悉的生活環境後,
第一次見識到有這麼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物資充裕,人們不愁吃穿,
生活井然有序,家裡打掃得窗明几淨
,
男人對待女人彬彬有禮,假日大家會一起出遊,
上山下海,充滿了歡樂的家庭氣氛。
跟雇主一起生活的日子,像極了好萊塢電影的情節
,
尤其是男人對女性的呵護與尊重,是她從未見過的。
在未經世事的少女心中
,
深深體會到這個世界和自己過去所經歷的生活是如此的不同。
在涉世未深的母親眼中,這裡彷彿天堂,
如此明亮豐盛美好。
人間竟然存在這麼幸福美滿的生活。
因為媽媽想生個洋娃娃,
所以,我誕生了
這樣的畫面,不但讓她對這世界有了美好的憧憬,
也讓她做了一個決定:她要生一個「洋娃娃」。
她想要透過這個「洋娃娃」
,
來象徵這個世界帶給她的人生改變,
還有生活裡最渴望擁有的美好部分。
有了這個「洋娃娃」
,
她相信自己能將這個美好世界留存在她的生命裡,
娃娃將永遠屬於她、陪伴她,
而她也將會一輩子疼惜、鍾愛這個洋娃娃。
這個「洋娃娃」,就是我。
一九六三年,
我就在母親美好的期待中,來到這世界。
在我誕生之後,母親獨力扶養我,
把所有最好的都給了我。
在那個年代,未婚生子,是很不得了的事情,
更何況她生的是一個從外貌一看,
便知與眾不同的混血兒。
小時候,我沒主動問過太多關於她與父親的事情,
因為怕她傷心。
我只知道,她是在當保母的美籍將軍家裡認識父親的,
父親個性很好,文質彬彬,進退有宜,是個紳士,
年紀也比她輕個好幾歲。
母親認識他時,就知道他只是個過客,
只會在台灣待個幾年,但是在他們交往兩三年後,
母親還是決定要與他一起擁有一個新生命。
母親始終沒有忘情於擁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洋娃娃,
對她來說,那似乎才是能掌控的幸福。
然而,是命運的作弄吧,
當父親知道有我的存在時,人已遠在越南。
這段期間,父親與母親只有靠書信往來。
直到我出生之後,父親還從遠方寄了錢來給母親,
他知道母親手頭並不寬裕
,
要靠自己養大一個孩子並不容易。
在父親回到美國之後,母親也曾將我的照片寄給他。
可是,不知怎麼一回事,
突然間,父親就此音訊杳然
,
不只金錢的支援斷了,甚至連隻字片語也不再捎來。
當時,母親也曾竭盡所能,多方奔走,想要聯絡上他。
然而,兩人之間隔了一整片太平洋,人海茫茫,
那些努力,有如用小石頭填海一般,
焦急的母親動用所有可能的關係,仍是一無所獲。
最後,只留我與母親兩人,
在不知何時才有結果的等待中,相依為命。
我扎扎實實成了屬於她個人擁有的洋娃娃。
面對媽媽的挑剔,我無處可逃
回想起與母親兩人相處的日子
,
很奇特的,有那麼長久的時間,
只有我們兩個一起處在同一個屋簷下,
但是,那些記憶卻那樣模糊。
媽媽,讓我感覺那麼遙遠。
在生活上
,
我印象最強烈的就是母親的個性很拗、很固執,
自尊心很強,總要我順著她的意思。
在家裡,東西要怎麼使用、放在哪裡,
全都要一一照她的方式安排
,
一旦沒順她的意,她就會跟在後頭一直叨念個不停。
住在沒有隔間的套房裡,
面對母親的挑剔,我無處可逃。
即使只是烤個麵包,她都會找出各種理由
,
說我什麼事都做不好,只會弄得四處髒亂。
記得我二十多歲時,都已經出社會工作了
,
吃飯時還什麼都不用做,像個大小姐般晾在一旁,
連飯都是媽媽盛好拿給我
,
讓來家裡作客的阿姨驚訝萬分。
媽媽的說法卻是:
要是讓我來盛飯,一定會把飯粒撒得滿地,
到時她整理起來會更麻煩。
長久以來
,
母親就是這樣一手掌管我生活上的大小細節
,
只要我一動手,不照她的方法或步驟,
就一定會惹她不滿。
與其看到她的不悅,我乾脆什麼都不做
,
反正,做與不做,到頭來都是一頓數落。
也許是母親年紀很輕時就出外生活
,
一個人的日子過慣了,對東西要怎麼用、怎麼放
,
很有自己的想法。她覺得我既然是她唯一的孩子,
就應該聽她的指示,凡事都要照她的方式來。
這的確也是沒有人會跟她爭辯的事實。
就這樣,我的一舉一動隨時等著被糾正
。
她的一雙眼睛總是在背後盯著我,
連講個電話也要在旁邊聽著,
隨時提醒我該如何應對。
彷彿我連呼氣、吐氣,都要照著她的節奏。
母親的愛,
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透過這種擔心與掌控展現出來。
隨著年齡的增長,
我開始發展出一套應對的方式──
以沉默表達我的不滿與不屑。
我曾經開玩笑的說:
「媽,你應該去當警察,那個工作你一定會很稱職。」
身為母親的女兒,
我的自尊心也很強,到了青少年時期
,
有時忍受不了這樣叨念,我也會回嘴。
母親聽了,總是很傷心
,
說我忤逆她、不孝順、不愛她。
甚至有一次,她生氣起來還曾對我說:
「你還不聽話,只有我要你
,
這世界上除了我根本沒有人要你,
你還不知感恩,還頂嘴!」
我聽了好刺耳。
對媽媽來說,她覺得她只是在指正我、訓誡我,
可是在我聽來,卻覺得那是一種責罵。
現在想想,我那些對母親的抱怨
,
像脾氣拗、自尊心強、好勝心重等等,
不也是我自己性格的寫照嗎?
本文摘錄自:
回家:賴佩霞20年修行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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