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給我留下最值錢的遺產!文/張心慶

2014062116:45
 




作者簡介:

張心慶,張大千之女,81歲。她早年考入四川省藝專學習聲樂,後參軍加入部隊文工團,數年後轉業回到成都教書。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因父親漂泊海外,她在歷次運動中飽受磨難,歷盡坎坷。近期,面對大眾因時空阻隔而對張大千產生的誤讀,她決定打破沉默,書寫真實的父親。2010年7月17日,她在上海南匯彭鎮明家養老院為「人民網」撰寫此文。

今年4月,一些媒體刊登了一條消息:國畫大師張大千的一幅畫《愛痕湖》,在北京嘉德拍賣公司拍出1.008億元人民幣的天價,這在中國繪畫史上是空前的。當時,我正在美國休士頓探望大女兒。說實話,我心裏也很激動。爸爸的畫價值連城,能為中國、為東方甚至全世界所認可,是值得慶幸的。

此畫如此昂貴,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也有人對我說:「張心慶,你是張大千的女兒,肯定有他的畫,不說多,兩三張總是會有的……」我哭笑不得,我不可能逢人就解釋,「文革」期間,這些畫早就被抄了……過去的事,老重複說也沒有意思。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真的,我現在也算得上是個「無產者」,我後悔嗎?怨恨嗎?不,什麼都不,人不能抱著過去的恩恩怨怨不放手,爸爸曾教育過我:「好女不穿嫁時衣,好兒不吃分家田」,人總得自力更生,獨立堅強地生活,這些畫是有形資產,損失了不算什麼,我心靈的財富,那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珍寶。

很多年前,我就想寫寫爸爸張大千,讓世人知道,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在一張張絢爛畫作的背後,他有著一顆怎樣的心靈,作為一位享譽東方的繪畫大師,除了有爐火純青的繪畫技藝,他的心中又蘊藏著哪些秘密,我想,這些才是爸爸留給我最寶貴的遺產。

爸爸教我做人道理!

1930年,我出生在上海,那時,爸爸31歲,我們家祖籍廣東番禺。這事兒,爸爸說過不止100遍。阿公(祖父)原來是個小鹽官,阿婆(祖母)是位大家閨秀,聰明能幹,詩、書、畫、刺繡都很在行,是方圓幾十裏有名的繡女。阿婆什麼都好,就是愛包辦子女婚姻,子女都很孝順她,也不反抗。我父母的婚姻就是阿婆包辦的,以致他們之間沒有感情。母親曾正蓉結婚11年,才生了我一個女兒,爸爸的事業心特別強,時常在外東奔西走,很少在家,更何況他們兩人是包辦婚姻呢。

我一生有過4位母親。因為當時的社會環境,爸爸既然組織了這樣一個家庭,我也感受到它的溫暖,那就接受它吧!我愛我的爸爸,也愛他身邊的人,就像我媽媽說的:「我愛我的丈夫,也愛他的父母以及每一位家庭成員。」

爸爸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播下的第一顆種子,就是「孝敬老人、關愛老人」,我現在已經是一位81歲的老人了,但5歲時的一個場景,我至今還記得。

1935年,我家住在安徽省宣城市郎溪縣,阿婆臥病在床,爸爸從北京特意回來看望她。一進門,爸爸就給阿婆磕頭,說:「您老人家病了,我沒有回家伺候您,是最大的不孝,請您想開些,不要生氣……」爸爸急急忙忙去了廚房,端來一大盆熱水,他把阿婆抱起來,給她洗臉、洗手、剪指甲,然後把阿婆腳上的襪子脫掉,我一看,驚呆了,阿婆竟有一雙被扭曲的小腳。爸爸耐心地將裹腳布一圈一圈地解開,給奶奶輕輕地洗腳,慢慢地按摩。那時候,爸爸在中國已是小有名氣的畫家,可是回到老家,他竟然還能為阿婆洗腳,讓我對爸爸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爸爸是一個很重情誼、懂得感恩的人。他不止一次對我們幾個孩子說:「我幼年時,家裏貧寒,你們的奶奶為了一家人的生活,常給別人繡花、做嫁妝,家裏的事情全靠你們的三伯母照應,她把我拉扯大,我永遠忘不了長兄為父、長嫂為母。」

因此,爸爸成年後努力畫畫,把這個家的擔子擔起來。每當爸爸開了畫展回家,總是買最好的東西送給哥哥嫂嫂,然後才是自己的妻子。對我們小一輩的子女也是如此,把好的先給侄兒侄女,最後才是我們。爸爸有兄弟四人,加上下一輩的子女總共有二三十人,有困難,大家一起想辦法,誰有能耐,誰就多擔一點。

爸爸不但管家裏的人,還主動幫助他的學生甚至學生的家屬。有一次,一位師兄的妻子生病住院,家裏沒錢,爸爸便拿出我和妹妹上學的學費,交了住院費。我曾經寫過一首小詩:「……爸爸的手是畫畫的手、神秘的手,可以呼風喚雨,改天換地。想什麼,畫什麼,要什麼,有什麼。爸爸的手是平凡的手、勤勞的手、智慧的手。給奶奶梳頭、洗腳、剪指甲,把病中的女兒從深夜背到黎明,給朋友燒菜、做飯、燉雞湯……」他教給我許多做人的道理。

畫美,心靈更美!

1943年,我剛上初中,已經有了基本的是非觀念。我們家裏兄弟姐妹上學,爸爸從不硬性要求成績好壞。但有一點,他對子女們的生活習慣、道德品質非常重視。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張家的子孫後代有三戒:戒煙、戒酒、戒賭。因此,我們的大家庭中,沒有一人敢抽煙、喝酒、賭博。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報紙上看見一則有關爸爸的小故事,標題是《張大千——世界上最富的窮人》,我打心眼裏贊成這一點。上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末,爸爸常在各地開畫展,收入不菲,但奇怪的是,我們家並不富裕。根據爸爸的收入,我們家完全可以購置田產,住豪門大宅,可我們的家卻「富可敵國,窮無立錐之地。」家裏的住房,全是租借朋友的。

錢究竟去了哪裡呢?大部分用來買古畫。爸爸不斷地鑽研、臨摹,特別喜歡一些藝術大家,如石濤、八大山人、唐伯虎、鄭板橋等人的作品。只要喜歡的,是真跡,爸爸就不惜重金買下收藏。漸漸地,他成了古畫的專家、收藏家和鑑定家。爸爸為了畫出自己的風格,大膽向古人學習,向民間學習。臨摹敦煌壁畫時,他不知花了多少財力、物力,還向銀行貸款,聽說把一家私人銀行都拖垮了。他日以繼夜地在敦煌洞子裏畫呀畫,進敦煌時滿頭青絲,出來時兩鬢斑白,那時他才40多歲。

爸爸以畫畫謀生,但從不吝嗇。無論是達官貴人、平民百姓,只要喜歡爸爸的畫,向他開口,他都痛快應允,不取分文。1940年抗戰時期,我們家住在四川青城山上的青宮廟,爸爸經常要帶許多畫具和紙張上山寫生,他請了一位叫王青雲的人抬滑竿。一天,王青雲提出請爸爸給他畫個像,爸爸答應了。第二天,王青雲大清早來到我們家,手上還提著一隻山雞。爸爸說:「老王啊,你怎麼不給我抓一隻活的來,這麼美的山雞,畫下來多好呀!真可惜……」老王看著自己的畫像,高興極了。

1963年,爸爸和我有一次去香港。我們住的酒店有兩位負責打掃衛生的服務員,他們怯生生地對爸爸說:「我們想請您畫一張畫。」沒想到爸爸笑了,「你們怎麼不早說呢?我還以為你們不喜歡我的畫。你們每天為我做這麼多事,我怎麼能不感謝你們呢?我馬上動手畫。」

那天,爸爸給他們畫了一張松下老人,一張花卉。旁邊一位客人看得入神,要出高價買這兩幅畫,爸爸不給,說早有主了。客人一看是服務生,驚訝地說:「我還不如他們?」

爸爸生氣了:「你有錢可以在我畫展時買,我對朋友一視同仁,我們只是工作職業不同,沒有貧富貴賤之分,你好自為之吧!」

爸爸把畫交給服務員時,他們激動地說:「張老先生,您的畫美,心靈更美。」他們深深地向父親鞠躬,表示感謝。

最值錢的遺產!

爸爸是一個精力充沛、勤奮努力的人。每天有畫不完的畫,寫不完的字,吟不完的詩,爬不完的山,走不完的路。每次他外出遊覽回家,不管多少天的長途跋涉,必定把當天的「功課」做完,畫畫、寫字直到黎明。

童年時,我們最大的樂趣,就是幾個兄弟姐妹晚上圍在爸爸的畫桌旁,跟他聊天。記得有一次,我傻乎乎地問爸爸:「徐伯伯(徐悲鴻)的馬畫得好還是你畫得好?」

爸爸沒理我,我又問:「齊伯伯(齊白石)的蝦畫得好還是你畫得好?」爸爸瞪了我一眼說:「你真沒禮貌,小小年紀,不能隨便評論老一輩。徐伯伯是專門畫馬的,當然比爸爸畫得好,齊伯伯畫蝦也比爸爸畫得好,我是向他們學習的。爸爸知道自己很笨,所以很勤奮。」

爸爸為人謙遜,常說自己是最笨的人。他在50歲之前,遍遊祖國名山大川,50歲之後周遊歐美各洲,先後在香港、印度、阿根廷、巴西、美國等地居住,遊遍歐洲、美洲、日本、朝鮮、東南亞等地的名勝古跡。所到之處,他寫了大量的詩詞和寫生稿,積累了用之不竭的創作素材。

自從1949年爸爸離開大陸,寓居海外,到他去世的數十年間,我們只見過一次面。但我知道,爸爸像個「萬能博士」,不僅藝術有所成就,還會搞園林、雕刻、烹飪……無論身在何處,他宴請賓客都在家裏,而且是親自動手。當年在臺北,爸爸和張學良,還有當時的台灣政府高官張群是至交,大家稱他們「三張」。他們在爸爸家聚會,飯還沒吃完,爸爸發現張學良將軍不知什麼時候出去了。後來才知道,他跑到廚房裏,去揭牆上的功能表。原來,他見爸爸的菜做得精緻,想拿去收藏。這秘密被大家發現後,都爭先恐後去拿爸爸的菜單。凡是在爸爸家裏當過差的廚師,離開後去開餐館,生意都火得要命。有的餐廳連名字都是爸爸給取的,其中一家叫「青城山」,招牌菜取名「大千雞」、「大千魚」……

爸爸為了追求藝術,從不計較個人得失。1956年,他在巴黎時,主動要求與西方藝術大師畢卡索見面,連翻譯都不贊成,認為如果畢卡索不見,豈不是丟了你東方大師的面子。爸爸為了東西方藝術交流,多次請見,最終見到了畢卡索,他和爸爸談得很好,畢卡索說:「繪畫藝術,在你們東方。」

爸爸一生沒有什麼豪言壯語,但我理解他是熱愛祖國的。1952年,爸爸離開香港赴海外僑居時,正是他經濟上最困難的時期。他把身邊最珍貴的古畫《韓熙載夜宴圖》、《瀟湘圖》、《萬壑松風圖》,及一批敦煌卷子、古代名畫,以極低的價格半賣半送給了祖國。當時,美國人出高價要買,爸爸沒有答應。他說:「這三幅古畫是中國的珍寶,不能流入外國人手中,我不能做遺臭萬年的事。誰叫大陸是我的母親、我的祖國,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這是我的選擇。」爸爸離開大陸後,1954年,我母親曾正蓉把爸爸臨摹的敦煌壁畫279幅捐獻給了四川省博物館,爸爸非常支持。

1983年4月2日,爸爸在臺北因心臟病發,醫治無效病逝。爸爸過世那年,海峽兩岸局勢不穩定,兄弟姐妹只能望洋興嘆,沒能在爸爸墓前叩拜。爸爸生前留下許多的畫和古跡,都捐給了海峽兩岸的博物館,就連他的住所「摩耶精舍」都捐獻了,這些就是他對祖國的奉獻,對祖國的愛。

直到今天,爸爸的教導仍常在我耳邊迴響:「一個人沒有開闊的心胸,怎畫得出雄偉壯麗的山河,不喜愛動物飛禽,怎畫得出奔騰的駿馬,可愛的小鳥,不熱愛大自然,怎畫得出參天的大樹,美麗的花朵……」

我在心裏不止一次地說:「爸爸,這些才是您給我最最值錢的遺產,我深深地愛著您,永遠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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