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哲語將撰寫他父親的訃文。
訃文像一紙抄寫的公文,「顯考……歿於……」;沒有人能更改制式文字的內容。但哲語想寫的實文是:
我的父親死於褥瘡併發症,他死時留下一屋子汙穢廢物。他曾經是位偉大的軍人,一位一塵不染永遠將自己屋裡收拾得整整淨淨的上校;但九十歲摔跤後,他已無能為自己料理生活。記得當時出院時,拜託醫師開巴氏量表,幫父親請外勞;但依規定,巴氏量表必須幾近植物人,或已氣切。於是我的父親,九十三歲歿於一身穢物中,在某個無情國家的夜裡。
三年前哲語曾哀求主治醫師,留下男兒淚,兄弟一個月薪水不過「八萬」或「七 萬」,每天得上班養家。父親一生清廉,年輕時投筆從戎,一生沒為自己留下資產。待在軍備局裡所謂肥缺退休時,同事長官們早已一個個買房;只有父親中和、新店看遍了,沒一公寓買得起。領著一份一百萬台幣退休俸,換一生,父親只交了頭期款,餘剩貸款最終勞煩兒子們代繳。哲語求著醫生說,這個家庭請不起一周只做五天,每月至少六至七萬的看護費……。醫師面無表情地回答:「我若幫了你,換我違法,坐牢。」
出院那天,哲語抱著骨瘦如柴,身子好似一碰 就斷的父親回家。含著眼淚,他望著牆上父親當年軍戎裝英挺的照片。生命的摧殘,強壯的父親如今只剩微弱的一口氣。他已罹患失智症,九十歲的老骨頭,摔了一跤,斷腿,打釘;但出院了,要恢復幾近無望。
當晚哲語為父親擦澡,他身上抗戰時留下兩個彈痕,依舊結痂囂張地昭告世人,這是一個曾經英勇打過勝仗的男人。
可是戰役尚未結束。
父親最後的戰役,是如何讓自己老死時走得有尊嚴。這個他付出人生、青春、搏命、清苦付出的國家,並不理會他孤老寥破的身影。
哲語兄弟從此二人,早上起床為父親備一份早點,中餐則煮好一隻蛋,放床旁;蛋,不會冷了不能吃,或隔個幾小時有了腥味。晚上,下了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為父親擦身、按摩;然後熬一碗濃濃的雞湯,補足他一整天的空腹挨餓;那個時候約莫已八、九點了。
哲語與他的弟弟兩人輪流,一個一、三、五;一位二、四、六;周日就請嫁到台中的妹妹上來幫忙。一家人皆盡其一切努力,只想盡一個我們從小衷心相信理所當然的字,「孝」。
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一年又一年過去,儘管全家卯起勁來照料,哲語父親的身體,仍不停地冒出一個又一個褥瘡;它比彈孔還深。
哲語按照醫生吩咐,拿起棉花棒,每夜為父親掏挖其中膿水。但褥瘡一直不斷增加,醫生說父親得每個小時翻一次身;但哲語一家都得上班,誰來每小時為父親翻身?於是昔日的戰場,重回父親的生命,這次是一場沒有止境的抗戰,直至死亡。
有一天週六,哲語坐在斜陽淺照的石階上,專心想著這件事,不能再讓父親受苦了。於是和弟弟商量,把房子抵押,請看護。
一天日薪兩千,晚上不照顧,週六日休息。兄弟商量,同意了。結果看護照顧父親不到一年半,兩手一攤,就說女兒已嫁人,即將帶她去韓國旅遊,而且懷孕要生孫女了,請他們另找看護。兄弟倆傻了眼,好不容易訓練才上軌道的本地看護,父親濃重的口音,她剛剛熟悉,卻要走了。
那一晚,哲語再抱著父親至澡缸洗澡,爸爸尿溼了床單,一臉愧疚;父子倆皆哭了。擦著父親的身子,他發現父親的褥瘡,有增無減;身子有若惡性體質,皮包著骨頭,皮像一片已撐不住生命的網,隨時準備被骨給撐破。當晚臨睡前,他拍著父親的背,想像一個從未享受真正父愛的孤兒;他唱念著小時父親教他老鄉的歌,拍拍父親的背,哲語輕聲告訴爸爸,「我會照顧你一輩子,親愛的父親,謝謝您撫養我們長大。」父親沒有回應,好似聽見了,點點頭;好似又沒什麼知覺。慢慢地呼吸,慢慢地呼吸,然後沉沉入睡。
隔日,或許從不想拖累兒子的父親已預知一切;這一生他沒為自己活過,勿須老來改變人生譜曲。當天深夜,他安祥地躺在一身穢物中,晨起,哲語推開門,父親已走了。身子僵硬,房間腐臭。哲語請醫師開死亡證明,
醫院裡妹妹大聲哭嚎。醫院外有個小草公園,一對男女牽著手散步似乎正在許下永久的諾言,哲語想起父親的話,「我拖累了你們兄弟,至今娶不了妻子。」醫生開證明時,正苦思寫什麼病因時,哲語忍不住脫口:「兒子不孝,國家渾蛋,以致衰竭至死。」
哲語在內湖科學園區上班,薪資遠高於台灣的平均工資。哲語的父親尚且如此,其他薪資五、六萬或更低收入的家庭,他們的父母親老來怎麼辦?這幾年我看著哲語的折磨,有的時候,才一兩個月沒見他,卻好似老了十歲。他不到四十,卻已頭髮半蒼白,臉上愈來愈沒有生氣,父親的無助仿似把他們整個家皆推入了黑洞;憂鬱永遠停留於他的臉上。
哲語是惟一嗎?我台大法律系非常優秀的學姊,也是臺北最正直出色的律師之一,也因苦於照料孱弱失智的母親多年後,這半年終於垮下來,自己得了恐慌症。她的母親不只失智又同時伴著躁鬱症,但請外勞不符合國家法令。於是女兒,儘管是家中子女最優秀的,仍在歧視女性的社會慣性中,負起獨立照顧母親的責任。
這個國家制度總逼著人在孝道與法律之間,非犯法不可。我的律師學姊媽媽,不好照料,只好找人頭請外勞;但她並沒有把母親丟給外勞,也沒有虐待外勞,薪水還私下加了一萬,每天律師工作告個段落,總是先奔向母親的家。
自二○○五年至今七年;去年外勞趁她白天上班時,捲走母親貴重財物,跑了。當晚她回到家裡,看到母親為嘗試自己走到廁所,摔了跤,折斷骨盆,不知疼痛了多少小時,回家時發現屋子全黑,一開燈,媽媽突然放聲歇斯底里嚎哭。她依據法令想為母親再找一名外勞,不符規定;而且即使可以,也得等半年。
從那一夜起,在母親歇斯底里的哭嚎聲下,她自己得了恐慌症。
於是我的學姊辭去她一生期盼的工作,自己照顧母親;但家裡還有孩子、丈夫……她累了……這一切已超出她負荷的範圍。
於是,她的恐慌症愈來愈嚴重,並成了家中,另一名需要被照顧的病人。
每一個人的生命皆僅此一次。但如果不幸你必須把生命交給他人照顧,無法立即死亡,在台灣這片土地,這個國家的法令正以緊迫盯人前所未見的非人道方式,迫使你慢慢、慢慢地,無尊嚴地死亡。
而官員,無動於衷。
而官員,振振有詞。
而官員,號稱他們的法令是為了維護台灣本地人的就業機會。
於是,台灣家境富裕的人,尚可支付每月兩班近十二萬甚至重病三班十八萬的看護費;家境中等的,被迫一一走上「犯法」,
為孝道卯上國家無情也無理的法律;家境清貧的,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母,在缺人照料下,殘酷且沒有尊嚴地死去。
原來這個國家的貧富差距,不只表現於房價;還表現於兒女親情的折磨。富者,孝;窮者,註定不孝。
在微弱的正義藉口中,勞委會說他們瞭解狀況,但擔心「勞工團體的反彈」。我一位科技界董事長朋友詢問我:這個國家為何如此荒唐?難道他們不知道台灣本地人多數已不願住他人家,台灣早已沒有所謂的「桃姐」了嗎?
他回憶前年照顧已逝父親,每月付十八萬看護費;他問我,可否安排見勞委會主委及抗爭的團體,如此高的費用,一般台灣人誰付得起?難道勞工團體自己沒有父親?沒有母親嗎?
眾人之苦,漫天沙塵。但多少言語,多少呼喚,最終總在決策者的政治計算中,無疾而終。
所有上述島嶼不同角落上演的悲傷故事,都在利害衡量下,一一失散了。
官員不想聆聽社會為「孝」發出的苦難呼喊;每次的討論,總成無效(孝)的溝通。學者專家把新加坡、香港、歐洲、美國各種不同資料寄給主事者;星港對外勞看護申請毫無限制,只需財產證明付得起薪水。歐洲美國,以移民政策,解決家庭雇傭及看護的需求。
但所有各國方案最終皆化成碎片;因為官員們不是不理解,他們只是害怕與恐懼。恐懼一旦開了門,有人儘管可能是少數人,會向他「大聲」喝倒采。他或她寧可高舉直覺民粹假正義的大旗,然後冷漠地看著一個又一個悲傷老人死去。
哲語告訴我,父親死後當晚,他走到住家後山相思林裡,一旁無人之墳雜草正一寸一寸抽長著……。或許父親早已知道,生命栽在這塊土地,不如消失其間。在無人的相思林,哲語看著臺北夜光,每個燈光底下,都有可能正住著一位與他父親命運相似的老人,孤單、醜陋、酸腐臭味滿身。這是國家機器對一個人生命消逝前最終的懲罰嗎?
他一邊流淚,一邊唱起父親的軍歌。幻想自己是刺鳥,刺穿無心無腸官員的胸膛,用血調和他們的冷酷……,那一夜,在幻想中, 哲語的憤怒暫時釋放了。
最終他唱起了德佛劄克〈念故鄉〉的曲調。「念故鄉,念故鄉,故鄉真可愛;天甚清,風甚涼,……寂寞又淒涼……」世 間絕美的音符,有如一首劫後之歌,平靜婉轉,在暗黑的相思樹林裡,哲語不捨地回顧父親一生的疼痛與悲歡。繁華城市燈光灑滿眼前,卻似一首無垠傳唱的喪歌。這是一場荒謬的生命驅離,哲語拜託我寫下此文,期盼他的父親是最後一位受苦的老人
以上轉貼欣賞~
看了這個故事~心情很沈重,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千萬不要變成了裡頭的生病不能自主的老人家然後又要拖垮自己的家人,搞得他們無法專心工作,自己也沒有什麼生活品質,也無能為力~可嘆啊~以前人家說:“人生但求好死”,真是說的一點也沒錯.能夠在睡夢中就過逝沒受病痛折磨的人真的是很受祝福的人.如果一般人沒那種福氣,就只能逆來順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