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製書包

2012112611:17
 







所謂的孩子,應該有幾分大人的能耐吧。

雖然帶著一無所知的神情,卻又什麼都懂。


總之,我就是非常地清楚。
唸幼稚園的時候,我的確什麼事都不會,
既不認得字也不會用剪刀。
人家向我搭話,我既無法馬上答話,
即便身上哪裡痛,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由於不會說尿尿,最後常常因為忍不住而尿褲子。
在走廊的角落,大人幫我換上替換的褲子。
濡濕的褲子被裝進塑膠袋,
大人交給我,要我帶回家。

其他孩子會做的事為什麼自己不會,
這樣的事,我其實一直都清楚。

由於別人搭話我也悶不吭聲,所以搭話的孩子感到困擾,
而再也不和我說話了,這樣的事我也很清楚。

老師覺得我是個傷腦筋的孩子,我也一直都知道。
我還知道,替換用的褲子幾乎成為我個人專用,
濕褲子被裝在塑膠袋是多麼難為情,這我也知道。

因為什麼都知情,所以我才感到絕望。
或許有人認為,幼稚園兒童的絕望沒有什麼大不了,
但正因為世界如此狹小,絕望的色彩就更加濃烈了。

因為我所有擁有的地方就只有這裡啊。

套用大人的話,這樣的感覺會一直持續下去吧。
連這樣的事,我也漠然地想像著。
不能與人順利交談,所以交不到朋友,
大家會的事我卻一直都不會,總覺得難為情,
讓老師、爸媽感到困擾,像那種覺得開心的事不太有。

我會一直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狀況下過下去吧!
雖然討厭不喜歡,但也別無他法了。

因為還是幼稚園童的我,還不會用大人的語言表達,
就只有一股漠然、沉重、無趣的心情。

因為知道,即使離開這裡,世界也不會有多大改變,
所以幼稚園畢業典禮時,我感受不到盛大的歡樂氣氛。

我身上被穿上比平時漂亮的衣裳,跟在隊伍的後面,
大家如果移動的話,
儘可能不要動作得太慢(可是還是慢了),
終於努力度過了前所未有的一天。

空氣仍然冷冽的初春,
已不是幼稚園童也還不是小學生的我,
身邊陸陸續續送來了各式各樣的東西。
有書桌、簇新體操服、運動鞋、工具箱、教科書、筆記本、筆盒、鉛筆。
媽媽一一在這些東西上寫下或縫上名字。

所謂的小學生,原來東西這麼多啊,我不禁感到欽佩。

看著孩童房散置的各種簇新物品,
我心裡暗想,這些東西全部都變成我的了。
不過,我的心情還是不能感到歡喜,
怎麼說呢,反而覺得心情沉重。

那些東西弄髒了怎麼辦?
忘記了怎麼辦?
搞丟了怎麼辦?
我一定會幹下這些我所擔心的事吧。

大概會弄髒了、忘記了,到最後搞丟了吧。
我的名字寫在上頭的這些東西,
它們一個個掉落在世界的縫隙間,
然後一去不復返吧。

有那麼一天,一個大盒子送來了家裡。
盒子包裝得很紮實,上面還打了一個蝴蝶結。
媽媽說,是奶奶寄來的。

我以一貫鬱悶的心情,戳破了包裝紙。
所有東西或許會弄髒、或許會忘記、或許會搞丟,
但以後一定會再出現。

盒子裡出現了一個皮製書包。

散發出紅通通閃亮光澤。
看起來非常笨重,用力縮身,似乎可以把我塞進去。

皮製書包下半部有個金屬卡榫,
一打開,便發出清脆喀將鏘聲。
慢慢拿起書包蓋,我往裡頭窺探。
裡頭有一個駱駝色的空洞。
臉湊過去,便傳來一股不可思議的氣味。
既不是某種臭味,也不是特別的氣味。

總覺得是一股令人懷念的氣味。

套用大人的話,就是皮革的氣味,
對已不是幼稚園童又還沒上小學的我來說,
這種聞所未聞的氣味,

感覺就像一股象徵著未來的氣味。

我雙腳跪坐成ル字型,將皮製書包擱在膝上,
呆呆地繼續眺望,那兒空無一物,
只有正四角形的空洞,唯一不變的是,
它看起來還是很笨重,似乎任何東西都裝得下。

以後每一天,我就要背著這個東西去上學嗎?

或許背了這個笨重的東西,就不會弄掉任何東西了。

於是,我突然起意,
試著把我心愛的布娃娃放進皮製書包。
結果,塞進去了,還剩下不少空隙。
我把喜歡的繪本、上幼稚園用過的彩色鉛筆也試著放進去。

然後,我跑到廚房,
拿來有漫畫圖案的水壺試著塞進去。
小石子、太陽傘巧克力、秘密小袋子、史努比手帕、水果糖罐,什麼東西都塞進去。

媽媽說明年大概就穿不下的泳裝,
找不到就會絕望到谷底的水珠圖案的襪子,
全都塞進去。

「那可不是出門用的包包喲。」
察覺我準備把自個全部家當一股腦兒往皮製書包放,
媽媽大聲笑著解釋。

這種事,我知道。

雖然不知道小學是個什麼地方,起碼我知道,
它不是可以把小石子、布娃娃帶去的場所。

可是啊可是,媽媽!我似乎感覺到沒問題了。

因為這個包包什麼都擺得下呢。

如果小學是個令人絕望的地方,
如果小學又對我感到絕望,
那我就要把自己喜歡的全部家當塞進這個書包,
然後從這裡逃走。
俯身看著露出手帕、水壺的紅色皮製書包,
我突然靈過這個念頭。
找個不會令人絕望的地方,
我孤身一人帶著全部財產逃走。
對、對,就這麼辦。已經沒問題了。

露露、手帕、水壺、巧克力、牛奶糖、糖果、小石子、全家福照片、
一摸鵝就變出金子的繪本,這些我的全部財產。

我一直以為,單憑這些就夠我活下來。
夠我一個人在某個地方長大成人。

我將塞進我所有家當的皮製書包蓋上(還會發出喀鏘的聲音),
然後用兩隻手臂插進肩帶背著,站起來。
背上的全部財產過於沉重,讓我搖搖晃晃地往後倒。
媽媽看到這一幕,又笑了起來。

那一晚,爸爸一回來,
媽媽又讓我背上皮製書包,和爸爸一起又笑了。
甚至還拿相機對我拍照。

明明被取笑了,
我不知自己為什麼竟然不生氣也不哭,
不知不覺中,我跟他們一樣,變得心情愉快,
還故意東倒西歪,然後和爸媽一起笑。

就連和奶奶打電話道謝時,也一直笑個不停。

在那四月,我成為了小學生。
我每天總被媽媽取笑說:
「被書包背著走」,邊背上紅色皮製書包向小學出發。

對我來說,
紅色皮製書包、又或者那散發出奇妙氣味的四角形空洞,
或許就是一扇門。

怎麼說呢?
因為我漸漸變得不像過去那般絕望。
如果有人對我說早安,那我就回敬他早安。
如果發生奇怪的事情,笑出聲也無妨。
碰到束手無策的事,找個人幫忙就可以了。
即使這麼做,世界依然背對我,
那我就把全部財產塞進這個空洞,快快逃往某個地方。

當皮製書包失去了光澤、渾身擦傷痕跡,
當手臂穿過肩帶覺得不舒服的時候,
我已經是一位極為平凡,
就像任何地方的小學生一樣。

我是個非常平凡的小學生。
受邀參加生日舞會、和幾個朋友共同擁有秘密、建立秘密基地、遭老師斥責,
對聯絡簿有時歡喜有時憂。

然後,我徹底遺忘馱負全部財產逃走的必死覺悟,
只是忙碌地日過一日。
曾經如影隨形的絕望言語,
像怕父母知道而被棄置的不及格考試卷般,
變得毫無意義。

那,所謂的大人,又
有多少部份是屬於孩子呢?

雖然一副無所不知的模樣,其實卻什麼都不明白。

長到這麼大,我愈來愈不明白。
說到年齡,我已是二十七歲堂堂正正的大人了。
比起幼稚園,我所見到的世界更加廣闊。
以前不知道的事,一一逐漸明白了。

例如,人會死亡這回事。
送我皮製書包的奶奶,在我十七歲時過世。

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健在的誰哪天會突然走了。
然而,此刻奶奶的身影早已消逝無蹤了。

例如,不能如願以償這回事。
我曾經很想成為一位藝術家。
期望自己是個畫風創新的插畫藝術家,
能早日在世界舞台上嶄露頭角。

然而,考進美術大學那一年,
我便知道,
要在世界上扭轉乾坤未免太勉強。

現在的我,
老老實實在一家五人員工的小設計事務所工作。

例如,幸福似乎不是只有一種這回事。
看著小小身軀的我身上背著皮製書包一起笑翻的爸媽,他們兩年前離婚了。

據說,是為了追求各自的幸福。
雖然我對他們的決斷不表示反對,
但對於一直以來相信背上皮製書包而被爸爸猛拍照的那一夜是幸福的我而言,
總覺得有點震驚。

例如,無法控制的戀愛這回事。
在這之前,我一直認為所謂的戀愛,
是飄飄然且觸感溫柔的東西,即使我談過幾回戀愛,
也一直這樣認為。

然而,在這世上也有所謂更粗暴野蠻的戀愛。
在喜怒哀樂的不尋常增加中,即使說暫停也不能暫停,或是說消失就可以消失。
這樣莫名其妙的事也確實存在。

然後,例如,
即便是這樣的戀愛也會失去這回事。

開始一一了解所不知道的事,
現在的我,正全心全意在學習這些事。

有時,有了某個喜歡但不知結局會如何的人,
開始不求回報地交出自己的時間、心情和所有餘暇,
儘管如此,有時會在意外的情況下被毅然決然地割捨。簡單地說,我才剛被甩不久。

這類的辛酸,我真的一無所知。
吃飯時食不知味,電車門在眼前關閉也毫無所覺。
即使看了喜歡的連續劇也沒記住內容。
在不期然的情況下,
聽到從路過的藥局傳來某段非常無聊的流行歌,
我也會唐突落淚。

知道我這副意氣消沉模樣的友人們,
帶我出去吃飯不知多少回,也總是愛對我起鬨。

和他們在一起,我又笑又唱,
飯大口大口地吃、酒猛灌,
偶爾還對拋棄我的男人惡言批評。

然而,愈這樣做我愈不能否認,
自己好像啪一聲墜落在幽暗的黑坑裡。
朋友微笑的臉龐、盛著自己最愛的食物的盤子、晶瑩剔透的酒杯,全都置放在微暗的前方。

真是的,失戀原來是這樣的可怖。

就這樣,我變成了二十七歲,
同時察覺自己什麼都不懂。
人死了是怎麼一回事?
幸福的不一樣形式是指什麼?
戀愛會為我帶來什麼?
失戀又從我身上奪走了什麼?
我一概不知道。真可怕!

明明我以前都了解,現在我卻漸漸感到困惑。

所謂變為大人,難道就是這樣愈來愈困惑嗎?

然後就在我思索這樣的事情,
邊在陰暗黑坑裡過生活之時,
母親宅配寄來了二個大型瓦楞紙箱。

我猜想,大概是蔬菜或米之類的吧,打開一看,
卻淨是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有幾本相簿、作文本子、工作用繪圖、還有好幾件我從幼稚園到高中時所做、所寫、所收集充滿回憶的東西。

甚至還有裝進桐製木盒的臍帶。
到底想怎樣?
我有點焦躁地從箱內取出東西。

竟然有封信。

信上說:
「媽媽決定再婚了。並不是覺得造成麻煩,
才把東西寄過來。
而是希望妳把具有個人紀念價值的物品好好保存下來。就算媽媽再婚,
也希望妳隨時可以回家,
或許妳的娘家已不是妳所認定的那種地方。」

信上還這麼寫著:
「即使想回家,或許再也找不到妳所想像的地方了。
所以,我想請妳好好保存這些東西。
妳想回家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回來。」

在信的結尾處,
媽媽還不問自答:

「現在的我非常幸福」。

還說這樣的話,我看,根本是嫌麻煩才寄過來的吧。

如果是這樣,明說不就得了,我心情彆扭地想著,
同時伸手打開第二個紙箱,
結果,模樣陳舊的皮製書包出現在我眼前。
取出皮製書包,我屈腿坐成ル字型,
並且把它放在膝上。

為什麼這個書包這麼小?

喀鏘一聲鬆開金屬卡榫,我翻開書包蓋。

裡頭塞滿以前看過的漫畫、書。
把漫畫、書搬開,便出現一個有點灰黑駱駝色的空洞。

試著湊近鼻尖聞聞看,襲來一陣使用過的舊皮革味道。

如果我不知道大人所說的話,
我想,我恐怕會說出是過去一種的氣味吧。

我突然靈機一動,
何不把這清空的皮製書包裝上自己的全部財產。
首先是銀行存摺和印章,
接著放化妝包和替換用內衣。

我想,我大概瘋了。
可是在處理的過程中,
最近籠罩在我身上的消沉情緒,卻得到了些許舒緩。

我又多準備了一套替換用內衣,
並且放入讀了一半的書,
以及我所喜愛的CD、MD、DVD再放上馬克杯。

然後,還有香水和毛巾。
啊,怎麼會這樣?
別說是全部財產,
甚至連一宿行程旅遊必備的東西都裝不進去呢!

我不禁想起,當我六歲時,是多麼一身輕便。

認為就只要那點東西,就可以逃到天涯海角?

面對從皮製書包翻找出來的東西,我不禁笑出聲。

我邊笑邊倒掀書包,剛剛塞進去的東西,
此刻正散佈在地板上。

這樣子的話,是無法逃走的呀!

在靜謐的房間中,我自言自語地說。

雖然感覺像是剛失去了什麼,
儘管如此,在我手上的東西還是多到書包無法容納。
不行逃走,
還是待想辦法在這裡奮戰下去。

好久沒背書包了。

我嘗試把皮製書包背起來。
但我的手臂已穿不過去。

沉默了片刻,我又笑了。

在這靜謐的星期天午后。

以上轉貼欣賞~
 


  •   小小胖媽 於 2012-11-27 11:05 2F
  • 好感動@@

    小胖媽的父母親在我小學3年級時便離異了
    記得那一天
    日本媽媽從日本寄來一個紅色的全牛皮書包
    還有一個很古典的音樂盒
    收到的那天...
    小胖媽背著書包
    鈕著音樂盒...一次又一次
    眼淚一直...一直...掉下來
    想像有媽媽在身邊的幸福.....

  • 版主於 2012-11-27 17:54 回覆
    所以看這着這個故事仿佛又把小胖媽拉近了時光隧道時回憶少年時期的心情,轉眼間

    那些舊時光已經離現在好遙遠了,但是回想起來還是那樣清晰的深刻記憶~



  •   紫斑蝶 於 2012-11-26 13:30 1F
  • 不行逃走,
    還是待想辦法在這裡奮戰下去。



    這篇文章裡的這二句話,是我目前心境ㄟ



    感恩子葦的分享喔
  • 版主於 2012-11-26 13:46 回覆
    我懂~不行逃走,只有繼續奮戰~